李立崴

    幾年前，我在青年公園打網球，有一個大男孩，在鐵絲圍籬外面，遠遠看著我。離開網球場，他走到我面前：「李威老師，你還記得我嗎？我是小錢，當兵之前跟李傑老師的班解題。」這個大男生，有禮貌，相貌堂堂，身穿運動服，他告訴我，他固定會在這裡跑步。

   幾個月之後，他出現在我的補習班，開始正職的工作，編寫數學講義，跟課，解題。深得學生愛戴。他就是後來大家熟知的「鄭重」老師。

    補習班老師的名字大部份都是李主任取的，對於這兩個字，我從來就不太喜歡，現在聽起來，更是刺耳，因為，他聽起來像「珍重」。

    我認識的小錢，有禮貌，認真，比誰都早上班，卻也常常是最後來開補習班的好老師。兩年多前，他跟補習班禮如花似玉的芹瑋老師愛情開花結果，成了一對夫妻。也在差不多的時候，他跟我提要拜我為師，說想跟我學上課的點滴。我開心都來不及，畢竟一個數學老師，何必來跟英文老師討教？所以，我告訴他，不如我倆結拜為兄弟，不要老師長，老師短的，很彆扭。他有一次，很逗趣跑來找我：「大哥，你以後如果要去夜店，可不可以帶我？我也想融入一下！」我雖然開心答應，但是始終沒有找過他，因為他不抽煙、不喝酒，生活作息正常。十足為模範生。如果有很多人認為補習班的老師都不正派，小錢就是最好的一個正派榜樣！

    他在補習班裡竄紅的速度很快，甚至有些班級人數還凌駕於資深老師之上。就在2010年，他結婚一年多，突然，有天他在補習班裡問我：「大哥，你有沒有什麼好技巧，可以不會手痠？」他說那陣子，他手痛到舉不起來。說也奇怪，可能我有預感，我建議他不要再一天跑步這樣多，多吃點營養的東西，因為他瘦到見骨，我認為很不正常。就在六月底，他檢查出來罹患鼻咽癌。

    在同時，因為好友24歲的Vince正在與病魔纏鬥，我也特別關心小錢，因為我知道，癌症病患的飲食真的很麻煩，吃太補，會養大癌細胞，吃太少，會沒有力氣打仗。況且，小錢的狀況是他的一切復原狀況都還不錯，我更有信心，他應該可以漸漸好轉。10月17日，Vince過世，我心裡對於小錢的抗癌，也打了一個大問號。不過，凡事都要往正面思考。可是，我們不是癌症患者或者家屬，能正面多久呢？更何況，我們的正向思考，往往對於家屬以及患者來說，都是可笑的，因為她們的痛，我們根本不能體會。

    去年整個唱片宣傳期結束之後，我在今年年頭找了一個機會，親自去醫院探望他。

    他傳簡訊問我，何時有空可以去跟他聊聊天，他說他滿無聊的，我準備了一些書，DVD，帶給他，讓他可以打發時間，不用發悶。

    看到我，小錢熱情招呼，轉身往病房裡面走去，後腦勺耳朵以下的頭髮全被剃掉，好做放射線的治療。他的開朗，讓我真的嚇了一跳。他雖然瘦，眼神裡鬥志激昂。觀察他近半小時，我才敢提到病情。小錢真的可愛，他跟以前一樣，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從發病、第一次化療，一直到當下，他心情還有身體上的所有轉變。還告訴我去台大看診時，醫生對於他近乎放棄的態度。我倆一起憤慨，那畫面應該滿好笑的。

    談到漂亮老婆，小錢說他真的很難過給老婆帶來這麼多煩惱，他以為他是可以給老婆幸福的人，結果沒有想到，老婆現在天天睡在醫院裡陪伴他。電視機旁邊還看到弟妹的幾雙鞋子，讓我想到前一天我還在補習班裡看到芹瑋，他還是熱心地為家長解說，看班，一如往常，沒有任何頹喪的感覺。想到這裡，我的心又揪成ㄧ團。小錢說，他多麼想跟老婆生個孩子，但是現在這樣，他也無奈。我很想告訴他，我當時就很想哭，可是小錢這樣堅強，我做大哥的，怎可以隨便掉淚。

    鬼扯一通，我差不多要上課了，我跟他告別時，彼此互相擁抱了一下。那是我倆最後一次單獨見面。

    尾牙（小年夜），是我真正最後一次見到小錢，他跟老婆兩個與這十年間台大的一對對佳偶走紅地毯，接受大家的祝福。我當時熱淚盈眶，他沒有畏懼，只有把握當下的瘋狂。人群中，他問我：「大哥，我有沒有看起來更好？」說實話，我真的覺得他看來非常好。頓時之間，生命的火花又燃起來，我覺得沒有克服不了的病魔！

   接下來，就是當時在醫院裡他告訴我說要做肝臟的手術，三月初，竟然聽說在下學期的暫定課表上會有「鄭重」，我樂得想問問李主任這是不是開玩笑，但是我知道，主任都這樣排，一定是沒問題！

    一切的期待，都還是成為泡影，小錢還是走了，就在肝臟動刀左右，確定已經轉移到骨頭。

    最後這段時間，正值補習班裡最忙碌的時候，我實在沒法抽身去看他，但是我知道，小錢可能也不會想要我去看他。他往生的前一晚，我傳了簡訊給他，也給芹瑋，鼓勵他們一切從容面對。

    知道了他的離開，我不敢在學生面前提到這件事，因為補習班正在招生的敏感時刻，什麼話題都可能會被對手拿來炒作。直到我們台大網站上已經貼出了由李主任親筆的證實消息，我才敢透露一二。補習班裡雖然看似風平浪靜，但其實，低氣壓早已擴散。我坐在小錢的位子上，看著他以前的紙條、照片、書本，都沒有動過，停格的同時，位子主人的變化，已經太大！

   13樓的辦公室，雖然小錢的存在，永遠安靜無聲，他靜靜地帶著耳機，看著電腦螢幕，尋求在其他老師的影帶中，複製、並找到自己的路，我都看在眼裡。我知道，如果他是健康的，我們很快就會看到一位新生代的數學天王名師誕生。

    這個大男生，雖然在他與他共事之前，我們沒有太多交集，但他一定是爸媽、親友、妻子的驕傲，我很確定：學生們一定不會忘記他！

    所有的落幕，都令人感歎。但是，當我們回憶在舞台上，演員賣力演出的片刻，是令人回味無窮的，不也已經值回票價嗎？一個演員，轟轟烈烈地贏到了掌聲，但是他的心裡，一定永遠都是歡聲雷動時的震撼與光彩！

小錢，祝福你！也願你把愛繼續灌溉在孩子們跟老婆的身上！

李威（不盡責的大哥）